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寄语:
没有《回忆,悲伤与荆棘》,就没有《冰与火之歌》!
内容简介:
海客背井离乡,远渡冰洋。
为纪念此壮举,艾弗特王取船底龙骨,
以秘技粹其精华,铸成利剑,名曰米奈亚——“回忆”;
希瑟王子伊奈那岐为报血仇,取巫木之铁,铸诅咒之兵。
弑亲逆伦,尔后触目恸心,称其津锦尊——“悲伤”;
纳班皇帝不意获九霄外熔岩,遂以此天降金属铸之利刃,
又暗示圣神乌瑟斯遭鞭挞之刑戮,得名——“荆棘”;
人类能否幸存,世界能否归于正途,三剑终将现身。
风暴之王的邪恶势力不断扩张,
传说中的造物已然出现,
雪山巨人作乱,泽地鳄蟹横行,
异光在夜空下闪动,
人类、矮怪、希瑟意欲独善其身,却又相继陷入危机,
风暴肆虐全境,而倾巢之下,焉有完卵?
森林女巫指引众人前往后的安全之地——诀别石;
西蒙一行将再次踏上救世之旅。
但诀别石究竟在何处,各族之间又能否摈弃前嫌,
一切,
都还是未知之数……
书籍目录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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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介绍:
泰德·威廉姆斯,美国著名幻想大师,1957年3月14日生于加利福尼亚州。他偏好奇幻与科幻写作,因为这两种体裁能自由地讲述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故事。威廉姆斯是托尔金的书迷与继承者,其代表作《回忆、悲伤与荆棘》三部曲正是受《魔戒》启发而来。而他更是乔治·马丁的启发者。马丁承认,正是读了威廉姆斯的书,他才顿悟奇幻文学“竟有这么多可能性”,并将创作重心转移到挖坑不填上。
出版社信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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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籍摘录:
部风暴之眼
凌霄之歌
火堆噼啪作响,一缕缕灰烟飘出洞口石檐的窟窿,红光映照着刻在洞壁上的盘蛇和长牙瞪眼的野兽。这还是在山洞里,但西蒙仍觉寒冷刺骨。他在发烧,忽睡忽醒。白天还能晒晒阳光,夜晚却冻得发抖,他感觉体内仿佛结了灰色的冰,四肢僵硬,全身凝霜。他怀疑自己再也感觉不到温暖了。他溜出了冰冷的伊坎努克山洞和病恹恹的身体,在梦境之路游荡,无助地在一个个幻象间穿梭。有好几次,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海霍特,回到曾经居住现在却永远无法回去的城堡家园:阳光温暖的草坪、阴影下的角落、隐秘的墙洞——那是天下宏伟的住所,充斥着喧闹、色彩和音乐。他又在篱笆花园里散步,洞外呼啸的风也在梦境中回响,轻柔地拂过叶片,摇晃着精美的篱笆。在一个怪梦里,他似乎回到莫吉纳医师的房间。房间挪到了某座高塔的顶部,云飘过高高的拱窗。老人在一本打开的大书旁焦躁地踱步,但在那专心致志和沉默当中,隐藏着令人害怕的东西。莫吉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西蒙的存在,只是死死盯着书页上三把剑的粗糙图画。西蒙挪到窗边。风在叹息,却感受不到吹拂。他低头俯视庭院,发现有个孩子,正瞪着忧郁的大眼睛回望着他。是个矮小的黑发女孩。她举起一只手,像要打招呼,但转眼就不见了。脚下,塔楼和莫吉纳杂乱无章的房间渐渐融化,仿佛退潮一般。老人是后一个消失的。他像个影子,身形在渐渐亮起的光照下慢慢隐没,但终还是没能抬头看西蒙一眼。他粗糙的双手忙着翻动书页,仿佛在不安地寻求解答。西蒙呼唤着他,但整个世界已变得灰暗寒冷,只剩下旋转的雾气和其他梦境的碎片……
他醒了。自从下了雾沙穆山,他像这样醒来过好多次。他看到黑夜般的山洞,又看到黑斯坦和吉吕岐躺在刻着如尼文的石墙边。爱克兰人缩在斗篷里呼呼大睡,胡子垂到胸口。希瑟则合拢指头细长的双手,眼睛盯着掌心。吉吕岐似乎神游在外,双眼闪烁不定,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,反射着余烬般的光。西蒙想说些什么——他渴望温暖和声音——但睡意再次袭来。风声那么响……山风在洞外呜咽,就像绕过海霍特塔顶的大风……也像穿过奈格利蒙城垛的劲风。那么悲哀……风声那么悲哀……很快他又睡着了。除了微弱的呼吸声,还有那孤独的凌霄之歌,山洞里一片安宁。
这只是个洞,但作为监牢已经足够。洞底与洞口落差二十肘尺,深入岷塔霍岩心,约有两个人类或四个矮怪头脚相连那么宽,洞壁被打磨抛光,仿佛雕刻师的大理石杰作,连蜘蛛都难落脚。整个洞跟地牢一样,又黑又冷又潮湿。岷塔霍的邻峰白雪皑皑,月亮高悬其上,但只有一小片月光能探到洞底,完全照不亮洞里两个一动不动的身影。从升起到现在,月亮一直是这副模样:苍白的月轮——或叫塞达,这是矮怪对她的称呼——缓缓穿过黑漆漆的天域,是夜空中移动的东西。这时,洞口有什么东西搅乱了平静。一个小小的身子靠过来,眯眼看向洞底浓重的阴影。“宾拿比克……”终于,蹲下的身影用矮怪特有的喉音说道,“宾拿比克,能听到吗?”就算底下有个人影真被惊动,他也没发出任何声音。后,又是石坑顶的影子开口道。“九日九候,宾拿比克,你的长矛立在我的洞口,我一直在等你。”出口的词句仿佛咏唱,但声音颤抖,停顿片刻后又继续说下去。“我在等候,我在回音地呼唤你的名字。可除了我自己的声音,什么答复都没有。为什么你不来拿回你的矛?”依然没有回应。“宾拿比克?为什么不回答?你欠我一个答复,你不承认吗?”洞底,另一个稍大的人影挪动一下。淡蓝色的瞳孔反射出一丝微弱的月光。“矮怪你嚷嚷什么?把从没加害过你们的人丢到洞里,已经够恶劣了,还要在我们睡觉时乱喊一通?”蹲下的人影僵了半晌,像一头被闪光吓呆的鹿,随后便消失在夜色中。“很好。”瑞摩加人施拉迪格再次裹紧潮湿的斗篷,蜷起身子,“宾拿比克,不知道那矮怪对你说了什么。反正我不咋喜欢你的族人。他们跑来嘲笑你——还有我。不过嘛,他们讨厌我这瑞摩加人也不奇怪。”一旁的矮怪默不作声,只用黑眼睛烦心地盯着瑞摩加人。过了会儿,施拉迪格翻了个身,发着抖,试着入睡。
“可是吉吕岐,你不能走啊!”西蒙趴在草垫边缘,裹着毯子抵御寒冷。一阵眩晕袭来,他咬紧牙关。从苏醒到现在已经五天了,可他还没法起身。“我必须走。”希瑟垂下双眼,好像不敢正视西蒙恳求的目光,“我已经派矢介第和津志波先行一步,但我也必须回去。我顶多还能留一两天,塞奥蒙,这已经是极限了,我不能推卸我的责任。”“你得帮我救出宾拿比克!”西蒙把脚从冰冷的石地板上抽回,放到床上,“你说矮怪相信你,那就让他们放了宾拿比克,然后我们一起走。”吉吕岐自唇间轻出一口气。“年轻的塞奥蒙,没那么简单。”他用几乎不耐烦的语气说,“我没有权利和能力强迫坎努克人做任何事。另外,我还有你无法理解的其他任务与职责。之所以逗留到现在,只因为我想看到你能站起来。我舅舅堪冬甲奥早就回角天华了。我对家族和血亲负有责任,所以我必须快些回去。”“必须?可你是王子啊!”希瑟摇摇头。“在我们的语言里,这个词的含义跟你们认为的不一样,塞奥蒙。我确实属于王族,但我不命令人,也不统管人。幸运的是,我也不受人管辖——除了特殊时期、特殊事务。而我双亲已经宣布,眼下就是特殊时期。”西蒙似乎在吉吕岐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愤怒,“不过别担心,你和黑斯坦不是囚犯。坎努克人尊重你们。只要你们想离开,他们会让你们走的。”“我不会丢下宾拿比克。”西蒙攥紧斗篷,“还有施拉迪格。”这时,一个矮小的人影出现在门口,礼貌地咳嗽一声。吉吕岐扭过头,颔首示意。那是个坎努克老妇,她走上前来,将一个冒蒸汽的罐子放在吉吕岐脚下,又从帐篷般的羊皮大衣里取出三只碗,放在地上围成半圆。她短小的手指动作灵活,圆脸布满皱纹,面无表情,但在四目相交的短短一瞬间,西蒙发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。布置完了,她默默退出山洞,跟来时一样,静静地消失在门帘下。她在怕什么?西蒙好奇地想。怕吉吕岐?可宾拿比克说,坎努克人和希瑟一向关系不错——应该是吧。他突然想到了自己:个子有矮怪两倍高,红头发,满脸刚长出来的胡子,身子却瘦得像根麻秆。但他裹在毯子里,坎努克老妇又怎能看到?在坎努克人眼中,西蒙与他们仇视的瑞摩加人有什么不同吗?几百年来,施拉迪格的族人是不是一直在跟矮怪争斗?“要来点儿吗,塞奥蒙?”吉吕岐问道,从罐子里倒了些冒热气的液体,“他们为你准备了碗。”西蒙伸出一只手。“又是汤?”“这是aka,坎努克人这样叫——你可以称之为茶。”“茶?”他急切地拿过碗。朱迪丝,海霍特的厨房女管事,对泡茶很有心得。在一整天漫长的工作后,她会坐下来,美美地泡上一大杯分量十足的热茶,让整个厨房都弥漫着南方群岛的香草气息。她心情好时,也会让西蒙喝一点儿。乌瑟斯啊,他太想自己的家了!“我没想到……”他说着,灌了一大口,却立刻咳着喷了出来,“这是什么?”他被呛到了。“这才不是茶!”吉吕岐也许笑了,但他把碗凑到嘴边,慢慢品尝,让人辨不清表情。“当然是茶。”希瑟回答,“不过嘛,坎努克人用的香草跟你们苏霍达亚用的不一样。要真一样才奇怪,你想想,他们跟你们有多少贸易往来。”西蒙抹抹嘴,一脸怪相。“可这是咸的!”他闻闻茶碗,又做了个鬼脸。希瑟点点头,继续啜饮。“是啊,他们放了盐——还有黄油。”“黄油?”“麻津美麓的子孙天差地别。”吉吕岐严肃地说,“……差别多到不可胜数。”西蒙厌恶地将茶碗放下。“黄油!乌瑟斯救救我吧,真是个糟糕的体验。”吉吕岐平静地喝完茶。提到麻津美麓,西蒙又想起了他的矮怪朋友,有一晚在森林里,他曾唱过有关月亮女神的歌。西蒙的情绪又酸楚起来。“那我们能为宾拿比克做些什么呢?”西蒙问,“随便什么。”吉吕岐抬起猫一样的平静双眼。“我们明天会有机会谈谈他的事。我不清楚他犯了什么罪。没几个坎努克人会说母语以外的语言——像你伙伴这种的确罕见——我也不太会说坎努克语。而他们也不大乐意跟外来者交流。”“明天会发生什么?”西蒙又躺回他的床垫。他的脑袋在一下下地抽痛。为什么他还是这么虚弱?“我觉得,会有场……审判。坎努克统领会到场听审,并下达裁决。”“我们会为宾拿比克作证?”“不,塞奥蒙,没有证人。”吉吕岐温和地说,一瞬间,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情,“我们要去是因为你遇见了山龙……还活了下来。坎努克统领想见见你。但我相信,在所有坎努克人面前,你朋友的罪也将被提及。休息会儿吧,你得养足精神。”吉吕岐站起来,伸展纤细的四肢,用十分古怪的动作转动脑袋,琥珀般的双眼空空洞洞。西蒙突然觉得全身一阵发冷,倦意随之袭来。龙!他意识模糊地想着,半是惊奇半是恐惧。他见到了一条龙!他,小厮西蒙,一头蠢驴,被人看不起的废物,不但向龙挥剑,还活了下来——虽然被龙血溅到、烫伤,但还活着!像在故事里一样!他看着黝黑发亮的荆棘剑。它躺在墙边,剑身半盖,像条蓄势待发、致命而美丽的毒蛇。就连吉吕岐都不愿碰它,甚至不愿讨论它。西蒙曾问他:凯马瑞这古怪佩剑的“血管”里究竟流淌着什么魔法?但被希瑟平静地岔开话题。西蒙伸出冻僵的手指,顺着下巴往上摸,一直摸到疼痛不已的伤疤。像他这样的小厮,怎么敢拿起那样一件强大的神兵。闭上眼睛,他觉得辽阔又冷漠的世界在身下慢慢旋转。他听到吉吕岐往洞口走去的脚步声,听到他穿过布帘的沙沙声,接着,又陷入沉眠。
西蒙又做起梦来。那小个子黑发女孩再一次来到他面前。她的脸像孩子,但肃穆的双眼看起来十分苍老,像废弃的教堂墓地的深井。她似乎想告诉他什么,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,身形却渐渐消失在浑水般的梦境里。但有一瞬间,他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。
第二天早上醒来时,他发现黑斯坦就在旁边。卫兵露齿而笑,胡子上挂着融化的雪珠,亮晶晶的。“起了,西蒙小鬼。今儿事情多着呢。”他依然感觉疲乏无力,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衣服穿好,黑斯坦则帮他套上靴子。自从在伊坎努克醒来,他还是次着靴,感觉它们硬得就像木头。他敏感的皮肤也受到衣料的刮蹭,但起来穿着衣服总比躺着强。他小心翼翼地在洞里走了几个来回,终于找回双足动物的感觉了。“吉吕岐呢?”西蒙问,将斗篷拉到肩上。“那家伙先走一步。到了就见到他了。我来扛你,瞅你瘦的。”“我是被扛来的,”西蒙开口,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冰冷,“但不证明我总要被人扛着。”强壮的爱克兰人哈哈大笑,没被这番话冒犯。“你能走我一样高兴,小鬼。矮怪的路那么窄,我也不想扛个人啊。”西蒙在洞口踌躇一会儿,让眼睛适应从拉起的门帘处射来的光。等他迈开腿走出洞口,雪地的反光还是晃得他一时难以忍受,而这只是个阴天的清晨。二人站在一条宽阔的石廊中。石廊从洞口伸出二十肘尺厚,分成左右两条,各沿山坡延伸。西蒙能看到沿路的其他洞穴,洞口冒着烟,一个接一个,直到岷塔霍山腹转角看不见为止。山坡上方也有差不多宽的廊道,就这样鳞次栉比,排排上升。有些高处的洞口还设了垂落的梯子。由于山势高低起伏,在许多地方,山路无法接通,廊道间便会以吊桥相连,而组成桥身的绳索似乎只比皮带粗一点点,摇摇晃晃地悬在半空。西蒙盯着吊桥,看到一些坎努克小孩裹着毛皮外套,在细长的吊桥间敏捷地穿梭,像松鼠一样快乐地嬉闹。要知道,他们一失足必定会粉身碎骨。光是看着他们,西蒙就觉腹内一阵不适,只好扭过头,看向远处。映入眼帘的是伊坎努克的大山谷,更远处,浓厚的雾气间,飘雪的灰色天空中,浮现出岷塔霍的大山邻居。那几座远峰上点缀着黑色的洞穴,阴暗的山谷里,沿着蜿蜒的小路,依稀可辨几个微小的人影。三个无精打采的矮怪,坐在精制的兽皮鞍上,驾着毛茸茸的公羊走下小路。西蒙走在他们前面,慢慢地让到旁边,离廊道边缘只有几尺。他往下看去,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雾沙穆,汹涌的晕眩感又回来了。只见下方山脚长满纠结的常青树林,一直延伸到远方,许多靠吊桥连接的廊道在林子上空纵横交错。这时,他注意到周遭突然安静下来,赶紧扭头寻找黑斯坦。三名山羊骑手在宽敞的路中央停下,张着嘴,好奇地盯着西蒙。卫兵几乎完全隐藏在对面的洞口阴影中,朝那几个矮怪嘲讽地行了个礼。其中两名骑手的下巴上留着稀疏的胡子。三人都身穿厚大衣,颈戴粗粗的象牙串珠项链,手持雕饰华丽的钩尾叉,就像放羊人的牧杖,用来驱赶长着弯角的坐骑。他们都比宾拿比克魁梧:在伊坎努克的短短几天里,西蒙已经明白,即便在本族人中,宾拿比克也算比较矮小的。这几名矮怪似乎也比他的朋友更野蛮、更危险。他们全副武装,满脸凶相,个子虽矮却十分迫人。西蒙盯着矮怪。矮怪回望西蒙。“他们全听说过你,西蒙。”黑斯坦隆隆出声。三名骑手抬起头,被响亮的话语吓了一跳。“……但没几个人见过。”矮怪警觉地上下打量一番高大的卫兵,然后催促坐骑加快速度继续前行,不久便绕过山坡消失了。“这下他们有谈资了。”黑斯坦咯咯笑着说。“宾拿比克提过他的家乡。”西蒙说,“但我以前很难理解他的话。事情总是跟想象中不大一样,对不?”“只有大救主乌瑟斯知道所有答案。”黑斯坦点点头,“好啦,要想见到你的小朋友,我们好快走。小心——别离崖边太近,回来点儿。”
他们慢慢走下盘旋的小径,路面时宽时窄,在山坡上穿梭来回。太阳高悬于顶,却埋在煤灰般厚厚的云层中,刺骨的寒风吹过岷塔霍坡面。谷地上方山峰高耸,山顶覆盖着结实的白色冰毯,低处的积雪则柔和得多。一些雪块横在小径上,还有些堵在洞穴口,但干燥的石头和裸露的泥土也随处可见。西蒙不清楚,在伊坎努克,提亚加月头一天就下雪算不算稀松平常,但他知道,他已经极度厌倦了纷纷的雨雪和寒冷的天气。每片落进眼里的雪花都像对他的侮辱,他脸颊和下巴的疤痕也疼得厉害。他们似乎离开了人口稠密的山区,已经见不到几个矮怪了。一些冒烟的洞口探出几个人影。又有两队骑手沿同一方向经过时,慢下来盯了他们一会儿,然后像队骑手一样匆匆离开了。二人又路过一群嬉笑玩雪的孩子。小矮怪们只比西蒙的膝盖稍高一点儿,身裹厚重的翻毛皮衣和绑腿,看起来像圆圆的小刺猬。他们瞪大了眼睛,看着西蒙和黑斯坦经过,继续尖声交谈,但没逃跑,也没露出惊恐的模样。西蒙很高兴,露出温和的微笑,小心翼翼不要牵动脸上的伤口,并冲他们挥挥手。环形山路将他们引到大山北面。二人发现,在这里,所有岷塔霍山民的声音都消失了,只剩刮风和飘雪声陪伴着他们。“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儿。”黑斯坦说。“那是什么?”西蒙指着山坡。只见高处石廊尽头立着一尊古怪的蛋形建筑,用雪砖精心砌成,微光闪烁,被斜阳抹上一层粉红。建筑前站着一排沉默的矮怪,戴着手套,紧握长矛,兜帽下的脸庞冷酷无情。“别乱指,小鬼。”黑斯坦轻拉西蒙的手臂。是不是有几名卫士转过视线往下看?“你朋友吉吕岐说,那玩意儿很重要。叫什么‘冰屋’。小矮子这会儿一直在忙活它,不知为啥——我也不想知道。”“冰屋?”西蒙盯着它看,“有人住在里面?”黑斯坦摇摇头。“吉吕岐没说。”西蒙怀疑地看着黑斯坦。“你到这儿以后,是不是经常跟吉吕岐聊天?我是说,在我昏迷那段时间?”“对呀。”黑斯坦回答,又停了一下,“也不常聊,真的。他好像……总在想什么大事,你懂吧?大事。就希瑟来说,他挺好。不像人类,很安静,但不算坏。”黑斯坦又想了一下。“他不像我印象中会魔法的家伙。吉吕岐很好说话。”他微笑起来,“你也不错啊,他总夸你。光听他说话,还以为他欠你钱呢。”他轻声偷笑起来。对西蒙这么虚弱的人来说,这段路又长又累人:先往上,再往下,在山间蜿蜒盘旋。后,路上又拦着一大块山岩,就像河里的大礁石。他们吃力地绕过山岩。尽管每次脚步不稳都有黑斯坦伸手相搀,但西蒙仍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。他们总算过来了,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大山洞宽阔的入口处。洞口很宽,左右两边的洞壁至少相隔五十步,就像岷塔霍山面上张开的大嘴,静静地念出庄严的判词。刚进洞口便能见到一排风化的巨型雕像:形状似人,肚子滚圆,颜色仿佛灰黄的烂牙,在入口屋檐的重压下弯腰驼背。石雕光滑的头顶戴着羊角冠,唇间有长牙突出,似乎历经几百年的风吹雨打,面部五官已被磨平。西蒙惊讶地看着它们,在他眼里,石雕似乎并不古老,反而像刚动工还没完成似的——甚至有种正从原石中成形的感觉。“Chidsik Uh Lingit,”身边响起一个声音,“——霖季祖堂。”西蒙吓得小跳一步,慌忙转身,发现说话的不是黑斯坦,而是吉吕岐。他站在西蒙身边,正盯着那些面目不清的石像。“你在这儿站了多久?”居然被吓到,让西蒙很羞愧。他扭头回望洞口。谁能想到小小的矮怪也能雕出如此巨型的门卫雕像呢?“我出来等你。”吉吕岐说,“幸会,黑斯坦。”卫兵嘟囔着点点头。西蒙又好奇起来:在他病倒的这几天里,爱克兰人同希瑟到底说了什么?西蒙时常觉得,跟吉吕岐王子交谈相当困难,他总是兜圈子,语意不明。西蒙好歹还算习惯了莫吉纳医师的疯言疯语,而黑斯坦这么一个直率简单的大兵,又是怎么跟他交流的。“这儿是矮怪国王居住的地方?”西蒙大声问。“还有矮怪王后。”吉吕岐点点头,“但在坎努克语里,他们不叫国王与王后。更贴切的称呼是牧者和女猎首。”“国王、王后、王子,但都名不副实。”西蒙嘟囔道。他全身酸痛,又累又冷。“这山洞怎么这么大?”希瑟轻笑,泛白的紫发在凛风中飘荡。“年轻的塞奥蒙啊,如果这个洞穴不够大,他们肯定会找个更大的地方做霖季祖堂。我们该进去了——不光为了避寒。”吉吕岐领着他们从中间的两座雕像间穿过,朝前面闪烁的黄光走去。经过柱般的石腿时,西蒙抬起头,目光越过光溜溜的石肚皮,看着没有眼睛的脸庞。他再一次想起莫吉纳医师的人生箴言。医师曾说,没人知道未来会降临什么——“不要限定自己的期望。”他总这么说。当初谁能想到,我有一天能看到这些东西,有过如此的冒险经历?没人知道未来会有什么降临……他感到脸上一阵刺痛,接着,肚里像被冰针扎到似的,也疼了起来。大多数情况下,医师的话总是对的。
洞府内挤满了矮怪,弥漫着油脂的浓厚酸甜气息。周围燃起上千道黄光。石室岩壁嶙峋,洞顶奇高。在壁龛和地板各处,油碗绽放着火花。几百盏灯里都漂浮着白色蠕虫般的灯芯,使得洞内远比灰暗的洞外更加明亮。身穿兽皮衣的坎努克人挤得满满当当,形成一片浓密黑发的海洋。小孩子则跨骑在大人肩上,活像掠过波浪的海鸥。石室中央有块大石头,好像矮怪海洋中凸立的小岛。那里因地制宜,削成了一片平整的石台。台上,两个小小的人影坐在火池中间。过了一会儿,西蒙发现,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火池,而是在灰色岩面上刻了一圈细细的沟渠,其中灌满跟灯里一样的燃油。火圈中间有个象牙支架,上面悬着装饰华丽的兽皮吊椅。那两个人肩并肩坐着,一动不动,身下堆着白色和泛红的皮毛。平静的圆脸上,两对眸子闪闪发光。“女的是努努依喀,男的是伍曼那克。”吉吕岐轻声说,“他们是坎努克的统领……”就在他说话的当口,其中一人举起弯杖,简单地比画一下。聚拢的矮怪一下子朝两边退开,比之前靠得更紧,在石台和西蒙一行人之间让出一条人胡同。几百张满怀期待的小脸转过来,望着他们,窃语声四起。西蒙低头看着清出的路面,局促不安。“挺机灵的吗。”黑斯坦低声说着,轻轻推他一把,“好了,去吧,小鬼。”“我们都过去。”吉吕岐说。他用独特的动作也打了个手势,示意西蒙先走。随着西蒙朝国王和王后的方向走去,低语声越来越大,兽皮味也越来越浓……——应该叫牧者和女猎首,他提醒自己,或者爱啥啥吧。洞内的空气突然沉重得令人窒息。他猛吸一口气,结果脚步踉跄,要不是黑斯坦眼疾手快拽住他的斗篷,西蒙就摔倒了。终于走到石台前,他先盯了一会儿地面,克服晕眩感,然后才抬头看着台上的两个人。灯光映进西蒙的眼睛。他有些生气,却不知该冲谁发火。他不是今天才次起床吗?他们又有什么好期待的?想让他立马精神抖擞地屠龙吗?他惊讶地发现,伍曼那克和努努依喀竟然如此相像,简直是一对双胞胎。当然,他还不至于分不清谁是谁:左边的是伍曼那克——他的胡子从下巴垂落,用红蓝两色皮绳绑成长辫。头发也被编起,用黑亮的石质发梳一圈圈盘在头顶,扎成复杂的样式。他一只粗短的小手抚弄着胡须,另一只手握着权杖。那是一柄弯杖,很粗,沉重的杖首雕成羊骑手的叉矛形状。他的妻子——假设伊坎努克的婚配习俗也跟人类一样的话——则手攥一根笔直的矛。这支矛细长、致命,石制矛尖磨得半透明。她长长的黑发高绾在头顶,用一根根雕刻精美的象牙梳固定。她的脸庞丰满圆润、容光熠熠,仿佛抛光的石头,目光在斜瞄的眼皮下闪烁。西蒙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用这样平静而傲慢的眼神看着自己。他记得她被称为女猎首,感觉她正在试探自己的深浅。与之相对,伍曼那克反倒没那么咄咄逼人。牧者憨厚的脸庞似乎因倦意而松软下垂,但眼里还是透出谨慎的神色。互相观察短短片刻,伍曼那克终于咧开嘴,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,愉快的表情挤得双眼都眯成了缝。他朝一行人举起双手,又合拢掌心,用坎努克喉音说了几句。“他说,欢迎你来到霖季祖堂,欢迎来到矮怪群山伊坎努克。”吉吕岐翻译道。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,努努依喀开口了。她的话听起来比伍曼那克更具韵律感,但西蒙一个字都听不懂。吉吕岐仔细倾听。“女猎首也向你表达敬意。她说你个子很高,但以她对厄枯的认知,就屠龙者而言,尽管有那些白发,你看着还是太年轻了。对了,厄枯是矮怪对低地人的叫法。”他平静地补充道。西蒙看着两位大人物,过了会儿才说:“告诉他们,受到欢迎我很高兴,或其他合适的回答都行。另外请告诉他们,我没有屠龙——大概只是弄伤了它——而且我这么做是为保护我的朋友,就像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多次保护我一样。”交代完这些话,他一时喘不上气,再次感到一阵晕眩。说话过程中,牧者和女猎首一直好奇地看着西蒙——听到宾拿比克的名字时还微微皱起眉头——等他说完,他们期待地转向吉吕岐。希瑟停顿片刻,考虑了一会儿,然后飞快地说出一长串厚重的矮怪语。伍曼那克似乎困惑地点点头,努努依喀则冷漠地听着。等吉吕岐说完,她先瞟了一眼自己的配偶,然后开口回话。从翻译过来的话判断,她好像完全没听到宾拿比克的名字。她赞扬了一番西蒙的勇气,说坎努克人长久以来便拥有雾沙穆——她叫它伊伽屈——但他们也一直回避那个地方,以防不测。而如今,她说,就算那条龙没死,也该消失到地底深处养伤去了,也许是时候重新探索西方群山了。伍曼那克听着努努依喀的发言,似乎很不耐烦。吉吕岐刚把她的话翻译完,牧者就急急忙忙道出他的看法。他说,他们刚度过严酷的冬天,扛过了邪恶的苛鲁何——即瑞摩加人的恶行,所以现在还不是讨论探险事务的时候。他还赶紧补充道:当然,西蒙和他的同伴——即其他低地人,包括令人尊敬的吉吕岐——都是贵宾,想留多久就留多久。如果他们想过得更舒适,任何要求都尽管提,他和努努依喀一定办到。没等吉吕岐把这番话全部翻译成西领语,西蒙已经开始左脚倒右脚,等不及想要回话了。“好吧,”他对吉吕岐说,“有件事他们确实能办到,就是释放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,我们的同伴。如果你们真想帮忙,就放了我们的朋友!”他的声音那么响,面前两位裹着毛皮的矮怪扭过头,不解地看着他。同时,提高的音量也让围拢在石台旁的矮怪不安地嘀咕起来。西蒙晕晕乎乎的,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,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。“塞奥蒙,”吉吕岐说,“我向自己保证过,绝不误译或干预你想对伊坎努克统领所说的话,但我有个请求,请不要向他们提这个要求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我请求你,就算帮我个忙。我迟些会解释的,请你相信我。”愤怒的话语不可遏制地脱口而出。“你要我抛弃朋友,还说帮你个忙?难道我没救你的命?难道我没从你那儿拿到白翎箭?到底谁该帮谁的忙啊?”即便在说这些话的当口,他心里也十分后悔,担心自己与希瑟王子心生嫌隙。吉吕岐的眸子直看进他眼里,仿佛在燃烧。周围人发觉状况有异,紧张地骚动起来,互相交头接耳。希瑟垂下目光。“我很惭愧,塞奥蒙,这个要求确实太过分了。”这一刻,西蒙觉得自己就像慢慢沉入泥潭的石头。太快了!要考量的事实在太多。他一心只想躺下,什么都不想。“不,吉吕岐。”他赶忙回道,“该惭愧的是我。我为刚才的话道歉。我是个白痴。问问他们,我能不能明天再跟他们谈。我现在很不舒服。”突然间,晕眩感加重,他觉得整个山洞都倾斜了。油灯的光像被强风吹动,摇晃得厉害。西蒙膝盖一软,黑斯坦赶紧抓住他的手臂,将他搀起来。吉吕岐马上转向伍曼那克和努努依喀。矮怪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安的隆隆之音。瘦得像鹳鸟一样的红发低地人死了?也许那两条细细的长腿没法长时间支撑体重,有人发表意见。可另外两个低地人怎么站得好好的?许多脑袋迷惑地摇晃,众多猜测交替响起。“努努依喀,锐利的眼,还有伍曼那克,可靠的缰绳:这孩子尚未痊愈,身体虚弱。”吉吕岐平静地说。众人被他温和的话语吸引,纷纷凑过来听。“看在我们两族由来已久的情分上,请恩准我一件事。”女猎首偏了偏头,微微笑着。“说吧,兄弟。”她说。“我无权干涉你们的审判,也决不会干涉。但我请求暂缓对岷塔霍的宾拿比克进行审判,直到他的同伴——包括这位名叫塞奥蒙的男孩——有机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作证。同样,也请对瑞摩加人施拉迪格一视同仁。我以月亮女神、我们共同的始祖之名请求。”吉吕岐微微弯腰,垂下上身,但没有任何逢迎低下之感。伍曼那克用手指轻敲矛杆,转头看着女猎首,满脸困扰的神情。终他点点头。“我们无法拒绝这个请求,兄弟。那就这样吧。两天后,等这男孩身体好些再议——但就算这奇怪的年轻人将哀喀迦屈的脑袋割下、装袋送来,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。宾拿比克,吟唱者的学徒,他犯了重罪。”“我也听说是这样。”吉吕岐回道,“但赢得希瑟尊敬的,不光是坎努克人的勇敢无畏,同样,我们也敬爱矮怪的仁慈之心。”努努依喀碰碰自己头发上的梳子,眼神严厉。“但仁慈之心不能凌驾于律法,吉吕岐王子,否则全部塞达的子民——希瑟,以及凡人——都将赤裸地回归白雪。宾拿比克必将受到审判。”吉吕岐王子点点头,再次微微鞠了一躬,然后转身离开。黑斯坦撑住脚步踉跄的西蒙,穿过洞穴,穿过好奇矮怪的夹道相送,返回到瑟瑟寒风之中。
面具与阴影
火焰噼啪爆裂,立刻将飘落的雪花蒸发于无形。周围林木还抹着斑驳的橘色,但营火已快烧成余烬。在脆弱的火光屏障之外,雾气、寒冷与黑暗耐心地潜伏着。戴奥诺斯双手挨近火焰,尽量不去理会周遭阿德席特森林散发的生命活力。纠结的枝丫模糊了头顶的星空,冷风吹个不停,树干被雾气笼罩,影影绰绰。约书亚坐在他对面,没有留意篝火,却死盯着不友好的黑暗。王子的脸被火光映红,像张扭曲而无声的怪脸。戴奥诺斯一心系在王子身上,但如今,他那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。他只好转开脸,揉搓冰冷的手指,仿佛这样就能捏碎所有痛苦——他的、他领主的,还有那群悲惨的可怜人的。旁边传来呻吟声,但戴奥诺斯没抬头。这群人中有不少正在受苦,而有一些——一个小女仆的脖子伤得很重,卫队长的部下赫尔费被肮脏的怪物咬穿了肠子——他怀疑熬不过今晚了。
逃离了被摧毁的奈格利蒙城堡,约书亚等人的艰难处境依然没有结束。王子一行人蹒跚冲下后一段长阶,结果又遭袭击。那里距阿德席特森林外围不过几码,周围的地面突然起伏不定,风暴令夜晚提前来到,哭号声响彻夜空。到处都是掘地怪——或者叫贝肯。年轻的艾索恩一边歇斯底里地叫着这个名字,一边朝两边挥剑乱砍。虽然满心恐惧,公爵之子依然消灭了不少敌人,但掘地怪的尖牙和粗制匕首也在艾索恩身上留下十多道划伤。这一点也很让人担心:在森林里,再小的伤都有可能溃烂化脓。戴奥诺斯不安地回想着:那些小怪物也曾像老鼠一般攀上他的手臂。极度惊恐中,为了摆脱那些东西,他差点连自己的手都砍下来。即使现在,只要一回忆,他还是辗转难安,只能不由自主地搓起手指。约书亚的残部好歹算是脱出重围,甚至敢在森林里生火造饭了。真是奇怪,这座令人生畏的树林如今竟像在提供庇护。那些掘地怪数目众多,难以杀退,如今却没追上来。难道这森林真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它们?戴奥诺斯心想。或者这里住着什么东西,比它们还可怕?逃跑中,他们已经抛下了五具不成人形的尸体。王子残余的手下不过一打左右——包括裹着斗篷缩在篝火旁的赫尔费。他只剩一口气,看样子又要减员了。渥莎娃夫人从赫尔费鬼魂般苍白的脸上擦去血丝。她那冷漠又烦乱的神情,戴奥诺斯曾在一个疯子脸上见过。那人坐在奈格利蒙镇的大街上,不停地将水在两个碗里倒来倒去,一滴不洒,一弄就是几个小时。戴奥诺斯很清楚,照顾濒死之人毫无意义,而这一点,从渥莎娃的黑眼睛里也看得出来。与其他憔悴的同伴相比,约书亚王子并没对渥莎娃表现出额外的重视。她也跟别的幸存者一样,既惊恐又疲倦,同时更因王子的冷漠而气得发疯。约书亚与渥莎娃的关系就像狂风暴雨,戴奥诺斯见识已久,但他一直说不清自己对此是个什么态度。有时,他将那色雷辛女人看成麻烦,觉得她会妨碍王子履行职责;但有时,他又觉得渥莎娃很可怜,她的一片真情往往让她失去耐心。约书亚过于谨慎和敏感,即便在心情好时也难免忧郁多愁。戴奥诺斯猜测,对一个女人来说,王子应该是个很难去爱、很难共同生活的人。老弄臣淘儿和琴师桑弗戈没精打采地坐在附近闲聊。弄臣的酒囊平摊在地上,酒水已所剩不多,每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,淘儿却几大口将酒喝干,惹得好几声尖酸的抱怨。淘儿怒冲冲地瞪圆了湿黏的双眼,骨碌一声将酒咽下,活像一只警告入侵者的老公鸡。这会儿还能积极行动的只有艾奎纳之妻桂棠公爵夫人,以及奈格利蒙的文书官史坦异神父。桂棠撕开厚重锦裙的前后摆,将布片重新缝合,让它看起来像条马裤,好方便在阿德席特的灌木丛中穿行。史坦异发觉这主意不错,也拿起戴奥诺斯的钝匕首,割开自己的灰袍前襟。瑞摩加人爱因司凯迪垂头丧气地坐在史坦异神父旁边。火光下,他们中间横亘着一道沉默的黑暗。至于那个小女仆的名字,戴奥诺斯已经记不起来了。她跟众人一起逃出来,上下长阶的一路都在静静地掉眼泪。她正哭着,掘地怪突然就出现了。它们扑向她的喉咙,仿佛猎犬袭击野猪,虽然很快就被利刃阻止,但她依然受了伤。现在小女仆不哭了,她很安静,生命却岌岌可危。一阵恐惧涌上戴奥诺斯心头。慈悲的乌瑟斯啊,他们到底做了什么,竟遭到如此可怕的厄运。他们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,非得经历奈格利蒙的惨剧。他自我克制,免得恐惧外露,然后转头四下看去。幸好没人注意他,感谢乌瑟斯,没人发现他那丢脸的畏惧。毕竟,这种时候更不该露怯。戴奥诺斯是名骑士。他一直很骄傲,因为王子曾按住他的头顶,宣告他的光荣使命。但他宁愿真刀真枪与同是人类的敌军作战,也不愿面对厉声号叫的矮小掘地怪,或面目像石头一样惨白、摧毁了约书亚城堡的北鬼。人类怎能同孩童妖怪故事里的怪物作战呢?一定是审判日终于来临了。这是的解释。敌人确实是活物——会流血,也会死,传说中的魔鬼是不是也这样?——毫无疑问,它们是黑暗的军团。末日真的来临了。奇怪的是,这个念头反而让戴奥诺斯的心里安稳了些。说到底,一名骑士真正的使命,不就是保护领主与土地、与有形无形的敌人作战吗?在戴奥诺斯宣誓之前,牧师不也是这么说的吗?他强压住自己的恐惧,转回到正确的思路上。他一直为自己平静的面容、稳重的情绪而骄傲,单凭这一个理由,他就能无所畏惧地侍奉于王子左右。没有了他,约书亚又该怎么领导其他人呢?想到约书亚,戴奥诺斯不由得偷瞟过去,但只一眼,忧虑便又涌了上来。看上去,王子惯常保持的耐心面具已然碎裂,被无法承受的重担压坏。在部下的注视中,王子将目光投向遥远的黑暗,双唇无声地嚅动,专注而痛苦地皱着眉头。越来越看不下去了。“约书亚王子?”戴奥诺斯轻声唤道。王子停下无声的话语,但没看向年轻的骑士。戴奥诺斯又叫一声:“约书亚?”“怎么了,戴奥诺斯?”他终于回答了。“殿下。”骑士开口,却发现不知该说什么,“王子,我的殿下啊……”戴奥诺斯咬着下唇,只盼话语能从疲倦的思绪中自动浮现。这时,约书亚突然俯身向前,目光越过被火光映红的森林壁障,死盯着黑暗深处。不久前,他们还在那儿漫无目的地游荡呢。“怎么了?”戴奥诺斯警觉地问。在他身后打瞌睡的艾索恩被朋友的声音惊醒,语无伦次地叫嚷起来。戴奥诺斯手忙脚乱地摸索佩剑,将剑从鞘里抽出,半站起身。“安静。”约书亚举起手臂。一阵紧张又惊慌的气氛传遍整个营地。漫长的几秒钟沉默过后,其他人也听到了:就在火光范围外,有什么东西正笨拙地穿过灌木丛而来。“那些怪物?”渥莎娃提高嗓音,从耳语变成颤抖的哭腔。约书亚转过身,紧紧抓住她的手臂,粗暴地推了她一下。“看在上帝的分上,安静!”树枝断裂的响声越来越近。艾索恩和士兵们都站起身,双手不安地攥紧剑柄。还有些人在静静地抹泪祈祷。约书亚哼了一声。“森林野兽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响声……”他几乎无法掩饰紧张的情绪,南黛儿业已出鞘,“是两条腿走路的……”“救命……”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。此时,夜更深了,浓重的黑暗覆盖在他们身上,稀薄的营火也暗淡下来。过了一会儿,那东西终于穿过树林,走到近前。火光映照到它脸上,它抬起手臂挡住眼睛。“上帝救救我们,上帝救救我们啊!”淘儿嘶叫起来。“看,是个人!”艾索恩喘着气,“安东啊,他浑身是血!”受伤的男人朝篝火方向跌跌撞撞迈出两步,颤抖着跪倒在地。他脸上全是干涸的黑血,双眼无神,直直望向吓呆的人群。“救命。”他又呻吟一声,话语缓慢含混,几乎分辨不出那是西领语。“夫人,这都是什么事啊?”淘儿叹道。老弄臣像孩子一样,拉了拉桂棠公爵夫人的袖子。“告诉我,我们到底受到了什么诅咒啊?”“我好像认识这人!”戴奥诺斯喘着粗气说。冰冻般的恐惧消退了,他走过去,抓住那个颤抖的人的手臂,将他拉近营火。来人衣衫褴褛,锁甲破烂,只剩扭曲的环锁还悬在脖颈周围的黑皮革上。“是跟我们一起的矛兵守卫。”戴奥诺斯告诉约书亚,“就是我们去见你哥哥时,守在帐篷门口那个。”王子慢慢点头。这一瞬间,他目光坚决,神情深不可测。“欧斯泰……”约书亚喃喃道,“是叫这个名字吧?”王子久久瞪视浑身是血的年轻人,终于,泪水涌上眼眶,他将头别开了。“来,你这不幸的可怜人,来……”史坦异神父递过水囊。他们剩下的水不比酒多多少,但没人出言反对。清水灌进欧斯泰张开的嘴巴,满溢出来,淌过下巴。看来他连水都咽不下去。“那些……掘地怪弄伤了他。”戴奥诺斯说,“在奈格利蒙,我见到它们逮住了他。”他能感到矛兵的肩膀随着呼吸在自己掌下颤动。“安东啊,他受了多少苦啊。”欧斯泰转向他,二人四目相对。光线如此微弱,但那对泛着黄光的眼睛清晰可见,黑乎乎的脸上又咧开大嘴。“救……”话语慢得令人痛苦,字字沉重,像从喉咙深处硬爬到口中,又颤抖着强挤出来一样,“我……受伤了。”他喘着气说:“疼!”“圣树啊,我们还能为他做些什么?”艾索恩喃喃道,“我们也都受伤了。”欧斯泰的嘴张得更大了,瞪着无神的双眼。“我们可以帮他包扎伤口。”艾索恩的母亲桂棠恢复了冷静,“先给他弄件斗篷。如果他明早还活着,到时再想办法。”约书亚转过头,又看了一眼年轻的矛兵。“公爵夫人的话一向很对。史坦异神父,你看能不能找件斗篷。也许可以让一两个伤不重的人脱下……”“不!”爱因司凯迪低吼,“我不喜欢这主意!”话毕,人群一阵沉默。“你们应该不会吝惜……”戴奥诺斯刚开口,却见爱因司凯迪猛然跃起,一把抓住喘息不止的欧斯泰的肩膀,将其按倒在地。爱因司凯迪眯眼看着年轻矛手的胸口。不知何时,大胡子瑞摩加人的长匕首已经插到欧斯泰血淋淋的脖子上,划出了一道仿佛微笑的裂口。“爱因司凯迪!”约书亚的脸变得惨白,“你发什么疯?”瑞摩加人扭过头,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。“甭管你们以前在哪儿见过他!这不是真人!”戴奥诺斯朝爱因司凯迪伸出手,指尖却被瑞摩加人呼啸的刀锋险险掠过,只好迅速缩了回来。“傻子!看呐!”爱因司凯迪用刀柄指向火堆。欧斯泰的赤脚横在篝火边缘的余烬中,血肉正在燃烧,已经发黑冒烟,但被爱因司凯迪压住的矛兵却平静地躺在地上,肺部硬挤出的呼吸沙沙作响。一时间,周围安静下来。令人骨寒的窒息雾气弥漫在空地上。这一刻怪异又可怕,仿佛醒不来的噩梦。尽管逃离了奈格利蒙,但他们是不是又走进一片没有出路的疯狂之地?“也许因为他的伤……”艾索恩说。“白痴!他被火烧都没感觉。”爱因司凯迪咆哮道,“脖子上还开个这么大的口子,任谁都得死。看!仔细看!”他用力压低欧斯泰的脑袋,好让周围人看清楚:这道伤口扭曲不平,从下巴一头一直裂到另一头。史坦异神父凑过去,倒抽一口冷气,赶忙转开头。“谁还敢说他不是鬼……”瑞摩加人还想说下去,身下的矛兵却突然剧烈挣扎,差点把他掀翻在地。“按住他!”爱因司凯迪大吼,竭力将自己的脸挪远,避开正疯狂地左右摇晃脑袋、还不停咔咔作响咬合牙齿的欧斯泰。戴奥诺斯上前俯身,压住一条细瘦的手臂,他感觉它像石头一样冷硬,同时又灵活得可怕。艾索恩、史坦异和约书亚也赶过来,奋力按住扭动扑打的矛兵。周围充斥着惊慌失措的咒骂声。桑弗戈也扑上前,双臂紧紧抱住后一条不受控制的腿,那人的身子终于不动了。戴奥诺斯仍然能感觉到那人皮肤下的肌肉一紧一松,正蓄势准备再次挣扎。矛兵白痴似的大张着嘴,嘶嘶地喘息。欧斯泰伸长脖子,扬起脑袋,转动黑乎乎的脸,依次看向所有人。他瞪大的双眼竟在一瞬间发黑下陷。片刻后,空洞的眼窝中蹿起摇晃的绯红火焰,挣扎般的呼吸也停了下来。有人尖叫起来,但细细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令人窒息的静谧中。矛兵说话时,仿佛有只阴冷黏湿的巨手从天而降,硬生生将整个营地囊括在内。“好吧。”它的语气已完全不像人类的语气,冰冷扭曲、空荡回响的声音仿佛黑暗中的狂风,“本来很简单的事……但现在,你们已经拒绝了睡梦中的速死。”戴奥诺斯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落入陷阱的兔子,几欲撞出胸腔。他按住曾是欧斯泰·芬福泰之子的那个东西,感到力量不断从指尖流失。而另一方面,褴褛衣衫下的身体虽然冷得仿佛墓石,却因强大的力量而不停颤动。“你是什么东西?!”约书亚努力稳住声音,“你把那可怜人怎么样了?”那东西咯咯笑了,笑声透出愉悦,但充满可怕的空虚。“我没伤害这个生灵。它早已毙命,至少早没救了——在你那片废墟上找个死人一点儿都不难,残垣王子。”有人的指甲掐进戴奥诺斯的皮肤,但那张残缺的脸庞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,就像黑暗长廊尽头闪烁的烛光。“你是谁?”约书亚质问。“我是如今掌管你城堡的一员……也将掌管你终的死亡。”那东西恶毒又庄重地回答,“我无须回答凡人的任何问题。要不是那个大胡子眼光锐利,你们所有人,今晚都会被静静地割断喉咙,省却大家不少麻烦和时间。无论逃到何时,无论逃往何处,你们的灵魂终将落入我们之手。届时,我们也会亲自操刀。我们是红手,风暴之王的骑士——他是天下一切的主宰!”随着破裂喉咙发出嘶嘶声,那具躯体突然像合页般自中间折起,用令人恐惧的力量挣扎起来,像条烧焦的蛇。戴奥诺斯觉得手在打滑。营火越烧越旺,火星四射,他听到渥莎娃在近旁抽泣。整个夜空充斥着人们惊恐的哭叫。他滑倒了,同时,艾索恩也被甩到他身上。戴奥诺斯听到,伙伴们恐惧的叫喊,连同自己歇斯底里祈祷的声音,全都混成一片……突然,挣扎扑打的力道变弱了。被压住的身躯像条垂死的鳗鱼,依然左右摇摆,过了很长一段时间,总算停了下来。“怎么……”戴奥诺斯终于挤出了这几个字。爱因司凯迪喘着粗气,还是死死按着不再动弹的身躯,同时用手肘指向地面。欧斯泰的头已被爱因司凯迪的利刀割断,滚到一臂开外、火光几乎照不到的地方。在众人的注视下,死人张开双唇,咆哮出声,接着,深红色的眼睛熄灭了,余下一对空洞。随着后一口气,破裂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。“……没人能活……北鬼会找到你们……没人……”它安静了下来。
“以大天使之名……”弄臣淘儿打破了沉默,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惊惶。约书亚颤抖地吸了口气。“我们得为魔鬼的受害者举行一场安东葬礼。”王子的声音平稳坚定,显然是经过一番努力才做到的。他转头看着渥莎娃,后者仍然双目圆睁,震惊地大张着嘴。“然后我们必须尽快逃离这儿。他们还在追赶我们。”约书亚转回来,盯着戴奥诺斯,二人四目相对,“一场安东葬礼。”他重复道。“首先,”爱因司凯迪喘着气说,鲜血从他脸上一道长长的伤口中泉涌而出,“让我把手臂和腿也切下来。”说着,他举起手斧。其他人纷纷背过脸去。寒夜渐渐趋于宁静。
两个身穿披风、头顶兜帽的人影蜷缩在右舷栏杆处。老吉尔吉斯踩着湿滑的甲板,慢慢朝他们走去。随着他的接近,那两人转过身子,手却没从栏杆上松开。“天杀的,这地狱吹来的鬼天气!”船长在风吼声中大叫,而戴兜帽的人影什么都没说,“今晚又要有人掉进绿海给淇尔巴作伴去了。”老吉尔吉斯又吼一句。即便在船身发出的啪嗒和嘎吱声中,他那浓厚的赫尼斯第喉音也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。“这天气会死人的,没错。”一个魁梧些的身影揭下兜帽,露出发红的脸蛋,眼睛因雨点的猛烈抽打眯缝起来。“我们遇到危险了?”柯扎哈弟兄叫道。吉尔吉斯大笑,棕色的脸膛皱了起来。这欢乐的声音很快吹散在风中。“除非你们打算等会儿去游泳。我们已经离安全的安汜·派丽佩港口很近了。”柯扎哈转头望去,暮色中是一片浓厚雨雾形成的涡流。“我们就快到了?”他叫着,又把头转回来。船长伸出一根手指,指向右舷船外一片黑乎乎的地方。“那片黑的,就是珀都因的大山——也有人叫它‘宿尔巍尖塔’。天色全黑之前,只要风别吹得太乱太狠,我们就能经过港口闸门。布雷赫诅咒这余汶月的怪天气!”柯扎哈矮小的同伴转向灰蒙蒙的雾气,瞟了眼阴影中的珀都因,低下头。“不管怎么说,神父,”老吉尔吉斯在恶劣的天气中大叫,“我们今晚就进码头,停两天。你们也差不多该走了,本来嘛,船钱就付到这儿。如果肯赏脸,你们也可以到码头边跟我喝一杯——除非你们的信仰禁止喝酒。”船长假笑起来。所有经常出入酒馆的人都知道,安东修士对烈酒一点都不陌生。柯扎哈盯着鼓胀的船帆看了一会儿,将目光又转回船长身上,不知为何,他眼里竟带着一丝古怪的冷酷。不一会儿,圆脸挤出一丝笑容。“谢谢,船长,恕我不能接受。靠岸后,这孩子跟我会在船上多留一阵子。他身子不太舒服,我也不想催他。到修道院之前,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多数还是山路。”这时小个子伸出手,用力扯了扯柯扎哈的手臂,但修士没理他。吉尔吉斯耸耸肩,将不成形状的布帽往下拉了拉。“你自己看着办,神父。反正你付了钱也干了活儿——但我说句公道话,大部分活儿可是那小鬼干的。总之,在我们出发去柯冉禾之前,随便你们留多久。”他转过身,又挥了挥指节粗大的手掌,面朝滑溜溜的甲板叫道,“……如果小鬼不舒服,你应该带他到甲板下休息!”“我们只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!”柯扎哈朝他回吼道,“大概明天一早就上岸!谢谢你啦,好船长!”等老吉尔吉斯踩着重重的脚步,渐渐消失在雨雾中,柯扎哈的同伴才转过头,面对修士。“我们干吗要留在船上?”米蕊茉质问道,精致漂亮的脸蛋明显露出愤怒,“我得下船!一个小时都浪费不起!”她的厚兜帽已被雨水浸透,漆黑的头发一簇簇黏在前额上。“嘘,小姐,嘘。”柯扎哈弟兄的微笑看起来真诚了些,“我们当然要走,一靠岸就走,你别担心。”米蕊茉很生气。“那你为什么跟他说……”“因为水手爱传闲话,而且我敢打赌,没人比我们的船长嗓门更大、闲话更多。圣穆尔法明鉴,咱们没法叫他闭嘴。要是我们给他封口费,反而会让他醉得更快,说得更多。但现在嘛,要是有人打听我们的消息,他们会以为我们还将在船上待一段时间。说不定他们还会在附近监视我们,直到船再次出发,回赫尼斯第为止。而那时,我们早已悄悄登上安汜·派丽佩了。”说着,柯扎哈舌头一卷,发出满意的咔哒声。“哦。”米蕊茉静静思考片刻。她又一次低估了修士。自从吉尔吉斯的船在艾本河口靠岸,柯扎哈就一直保持清醒状态。由于一路上他好几次病得不轻,如今那张圆脸上又出现了机敏的神色,倒给了人一些小小的惊喜。米蕊茉又一次感到好奇,柯扎哈到底在想些什么?而且她能肯定,这种想法不会是后一次出现。“对不起。”后她说,“这主意挺好的。你真觉得有人在找我们?”“小姐,我们不这么做就太蠢了。”修士拉起她的手臂,两人一起朝甲板下的小房间走去。
她终于看到珀都因了。它就仿佛一艘大船,从这脆弱的小船前、从汹涌的水面骤然冒起。刚开始,它只是船头前一块深黑的阴影,接着,仿佛后一块朦胧的雾帘被揭开,它的身躯在头顶森然挺立,真像一艘巨船的船首。夜色中,上千点光斑透过雾气闪烁不停,像萤火虫一样微小,庞然巨礁在它们的映照下闪闪发光。随着吉尔吉斯的货船滑入港口水道,岛屿在他们面前越升越高。岛脊仿佛黑暗中的楔形山峰,高高突起,几乎完全填满雾气笼罩的天空。柯扎哈选择留在甲板下,米蕊茉对这安排很满意。她站在栏杆旁,听水手们在灯光下一边收帆一边又叫又笑,还唱起乱七八糟的歌,后以唐突的咒骂和更响亮的笑声收尾。在港口建筑群的庇护下,风减弱了不少。米蕊茉感到一阵暖意从脊背一直攀上脖子,不必多想,她立刻明白了这代表什么意思:她很开心。她自由了,能到自己选择的地方去了。她甚至不记得上一次有这感觉是什么时候。算起来,她还是小女孩时,就没再踏上过珀都因的土地。但在某种程度上,现在的感觉依然像是回家。幼时,母亲海黎莎前往纳班探望公爵夫人娜莎兰塔阿姨,曾带着米蕊茉顺道来过这儿。她们在安汜·派丽佩礼节性地拜访过宿尔巍伯爵。米蕊茉几乎记不起当时的事,那会儿她的年纪实在太小,只记得一个慈祥的老人给过她一个柑橘,还有花园的墙很高,小径铺着砖块。母亲和其他大人一起饮酒笑谈,她则追着一只漂亮的长尾鸟儿到处跑。她确信,慈祥的老人肯定是伯爵,因为那时拜访的花园一定属于某个富有的人。花园经过精心照料,仿佛城堡庭院里一方小小的天堂。小径旁的树上开满鲜花,银色和金色的鱼在池塘里游来游去……这时,港口的风变大了,扯起她的斗篷。栏杆冰冷,她只好将手塞到胳膊下取暖。拜访过安汜·派丽佩之后不久,她母亲便又踏上旅途,却没带上她。约书亚叔叔带着海黎莎去找米蕊茉的父亲埃利加,那时他正在战场上指挥军队。结果,那次旅行令约书亚重伤残废,海黎莎则再也没能回来。因为悲恸,因为愤怒,埃利加简直无法正视爱妻之死,他只能告诉小女儿,妈妈永远地离去了。在当年童稚的心中,米蕊茉描绘出一幅景象——母亲被关在某个花园的高墙里,那花园跟珀都因那座一样美丽,让海黎莎不忍离去,连看望对母亲满心思念的女儿都……许许多多个夜晚,被侍女照料着躺下很久,小女儿都无法入眠。她凝视着黑暗,在心里编织出一幅幅画面,想把母亲从花团锦簇、小径穿梭的牢狱里拯救出来……从那时开始,便再没有好事发生。母亲死后,父亲仿佛喝下了慢性毒药,从内里开始变质,变成了石头。他在哪儿呢?至高王埃利加这会儿在做什么?米蕊茉抬头看着模糊的岛丘,方才的欣喜像块手帕,一下子就被强风吹跑了。即使是现在,她父亲还在围攻奈格利蒙,将可怕的怒气发泄到约书亚的城墙上。艾奎纳、老淘儿,他们所有人都在为性命拼搏,她却在港口的灯光中漂流,滑过大海黑暗平稳的脊背,一路前行。还有那个厨房小厮西蒙,一头红发,笨拙地向她示好,关心与困惑全都不加掩饰——一想起他,她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楚。他和小矮怪去了荒无人烟的北方,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。她挺起身子。想起从前的旅伴,也提醒她正身负重任。她扮成一名修士的侍僧——还要假装生病。她该到甲板下面去。船马上就要靠岸了。米蕊茉苦涩地笑了。太多太多的谎言。她终于逃离了父亲的宫廷,却还要继续伪装。就像在纳班和麦尔芒德,她虽然心情阴郁,却总要强装欢乐。因为装装样子,总比直面那些善意却无从作答的问题要好。当时的父亲刻意躲避自己,她假装毫不在意,其实在暗中,她的心仿佛被一点一点啃噬净尽。上帝在哪儿?米蕊茉小时曾想过这个问题。当爱被渐渐磨得冷漠,关怀蜕化成责任,他在哪儿?当她的父亲埃利加求天问地,她则躲在房外的阴影里屏息聆听时,他又在哪儿?也许他相信了我的谎言,她一边踩着湿滑的木梯走下甲板,一边苦涩地想道。也许他故意相信了那些话,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去处理更重要的事了。
山坡上的城市灯火通明,戴面具的狂欢者在雨夜里喧闹不息。这是安汜·派丽佩的仲夏节:即使季节紊乱,蜿蜒狭窄的街道上仍然挤满寻欢作乐的人群。米蕊茉后退一步,让五六个人通过。这些人扮成猿猴,身上挂着叮当作响的锁链,脚步蹒跚。看到她站在门前的阴影中,一个醉醺醺的演员转过身,他的假胡子已被雨水浇得一塌糊涂。那猿猴装扮的人顿了顿,似乎想跟她说话,结果只打了个响嗝。他歪歪扭扭的面具下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,接着,又将伤感的目光转到前方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上去了。等猿猴们走远,柯扎哈突然从她身边冒了出来。“你去哪儿了?”她问,“你消失快一个小时了。”“没那么久,小姐,肯定没有。”柯扎哈摇摇头,“我刚刚在找对我们有帮助的东西。非常有帮助。”他四下张望一番。“啊,今晚是狂欢夜,对吗?”米蕊茉将柯扎哈拽回到路上。“你是完全不知道北方还在打仗、百姓生命垂危吧?”她责难道,“纳班也快打起来了,而且纳班就在海湾对面,你也不知道是吧?”“当然不是,小姐。”柯扎哈一边气鼓鼓地说,一边尽全力跟上她,“没心没肺的是珀都因人。每次战争爆发他们都很开心,因为他们不但能明哲保身,还能为胜败双方都提供补给——全转为自己的利益。”他龇牙咧嘴地抹掉落到眼里的水滴。“现在,你的珀都因朋友也该有所行动了,好保护他们的利益。”“好吧,这地方没被攻击,还真是不可思议。”公主不知道自己干吗要为安汜·派丽佩的放逸而恼火,但她心里确实恼火。“攻击?把所有人取水的水源搅浑?”柯扎哈露出诧异的表情,“亲爱的米蕊茉……原谅我,亲爱的麦拉齐——我可得记牢了,等会儿人就多了,而你可不是籍籍无名啊——亲爱的麦拉齐,天下这么大,你要学的还多得很呢。”他停了一会儿,等另一群奇装异服的人晃过。这些人醉醺醺的,大声争论一首歌的歌词。“你看,”修士指着他们的背影说,“那就是一个例子,证明你说的情况不会发生。你听到他们的争论没?”米蕊茉将兜帽拉低,挡住斜斜落下的雨丝。“听到一点儿。”她回答,“可那跟你说的有什么关系?”“争论的内容无关紧要,重点是方式。他们都是珀都因本地人,可是呢——除非我的耳朵把海员的口音都听错了——他们却在用西领语争吵。”“所以呢?”“啊。”柯扎哈眯起眼睛,像在点着灯笼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什么东西似的,然后继续说下去,“你我也在说西领语,但除了你们爱克兰人,没人会用西领语交谈——甚至连爱克兰的农民也不常说。艾弗沙的瑞摩加人说瑞摩加语,我们赫尼斯第人在柯冉禾和赫尼赛哈也说自己的语言。只有珀都因人采用了你祖父约翰王的通用语,对他们来说,如今它反而成了母语。”米蕊茉在光亮的路中央停下,欢庆的人流在她周围形成一个旋涡。成百上千盏油灯在屋顶化成一片虚幻的曙光。“我又累又饿,柯扎哈弟兄,听不懂你想说什么。”“很简单。珀都因人之所以如此,因为他们擅长取悦于人——说得更明白点儿,他们很清楚风向,知道自己该往哪边倒,因此总能得势。要是我们赫尼斯第人骁勇善战,珀都因商人和水手就会开始练习赫尼斯第语。纳班人说过:‘如果国王想吃苹果,珀都因就满是果园。’如此顺服的朋友和有用的同盟,任何国家都不会蠢到攻击他们。”“你是说,珀都因人连灵魂都可以出卖?”米蕊茉质问道,“他们只对强者效忠?”柯扎哈微笑。“这话可充满了偏见啊,我的小姐。不过总结得也算准确,就是这样。”“那他们跟……”她小心地四下张望,努力压住愤怒,“……跟妓女有什么两样?”修士饱经风霜的脸上投来冷漠疏远的目光,微笑也变得不自然了。“不是每个人都能挺身而出成为英雄,公主。”他轻声说,“有些人只想活着,他们会安抚自己的良心,屈服于不可抗拒之力。”柯扎哈的意思简单明了。米蕊茉一边走一边思考,却不明白为何自己听了会这么难过。
光用蜿蜒曲折形容安汜·派丽佩的卵石路还不够贴切。沿山势凿出的石阶先是往上,然后盘旋向下。道路重重叠叠,以奇怪的角度穿梭来回,就像篮子里的巨蛇。两边房屋肩并肩挨在一起,大部分窗户紧闭,仿佛熟睡之人的眼睛,只有一小部分渗出光线和音乐。房屋随倾斜的街道上升,每栋都贴着山坡险险而立,高处的楼层还会往窄路中央偏。饥饿和疲劳开始令米蕊茉头晕眼花,她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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威廉姆斯的创作已远远超出大众对史诗奇幻流派的认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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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想象力之瑰丽宏大,堪比托尔金的《魔戒》系列。
——
《辛辛那提邮报》
★
史诗奇幻版《战争与和平》
……
令人不忍释卷
……
自《歌门鬼城》之后引人注目的幻想大作。
——
《轨迹杂志》
★
枝蔓丛生、引人入胜
……
叙事链条纵横交错,构筑起善恶交锋的天启战争。
——
《出版者周刊》
★
没有《回忆、悲伤与荆棘》,就没有《冰与火之歌》。
——
乔治
.R.R.
马丁
书籍介绍
约书亚王子城破兵败,不得已带领残卒幕僚一路逃亡,苟延残喘……
矮怪宾拿比克协助西蒙拿到神剑“荆棘”,却又身陷囹圄,被族人治罪……
米蕊茉公主离家出走,漂泊于群岛与外海,身边只有个酒鬼修士陪伴……
隐士提阿摩身负双重重任,沿沼泽行舟,但又处处遇险,朝不保夕……
梅格雯为替血亲复仇,不惜潜入山底隧道寻觅旧神,但被人们视为精神错乱……
主角西蒙再次与同伴失散,好容易寻至希瑟圣地,又被恩人软禁,永世不得离开……
草原马蹄滚滚,雪山巨人作乱
恶海妖歌唱响,泽地鳄蟹横行
地底迷宫幽暗,荒林巫妇乱舞
就连貌似和平的圣地角天华,也隐藏着破灭的阴影
而这一切暗潮,都指向同一个地点——诀别石
在风暴之王掀起的灭世暗潮中,这是唯一的安全之所……至少暂时安全。
网站评分
书籍多样性:8分
书籍信息完全性:4分
网站更新速度:9分
使用便利性:3分
书籍清晰度:6分
书籍格式兼容性:5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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稳定性:4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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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载点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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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载评价
- 网友 家***丝:
好6666666
- 网友 屠***好:
还行吧。
- 网友 邱***洋:
不错,支持的格式很多
- 网友 益***琴:
好书都要花钱,如果要学习,建议买实体书;如果只是娱乐,看看这个网站,对你来说,是很好的选择。
- 网友 林***艳:
很好,能找到很多平常找不到的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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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可以吧,毕竟也是要成本的,付费应该的,更何况下载速度还挺快的
- 网友 车***波:
很好,下载出来的内容没有乱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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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以在线转化哦
- 网友 习***蓉:
品相完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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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不错啊,挺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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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 很好 非常好 无比的好 史上最好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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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好。顶一个希望越来越好,一直支持。
- 网友 焦***山:
不错。。。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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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籍真实打分
故事情节:3分
人物塑造:9分
主题深度:4分
文字风格:7分
语言运用:8分
文笔流畅:3分
思想传递:8分
知识深度:5分
知识广度:3分
实用性:9分
章节划分:9分
结构布局:8分
新颖与独特:9分
情感共鸣:3分
引人入胜:9分
现实相关:8分
沉浸感:3分
事实准确性:7分
文化贡献:4分